老街的邻居有一位姓陶的老先生,是做裁缝的。那段时间我刚刚中学毕业,没找到工作,百无聊赖的我亦经常去他那儿闲坐,时间一长居然与他有了类似忘年交的交情。老先生好酒,几杯下肚以后谈兴往往甚浓。从他的谈吐里渐渐了解到老先生早先坐过牢,坐牢是因为他是国民党的“中统”特务,况且级别大抵是个什么中校之类的,不低。但老先生很是耿耿于怀,因为他自以为曾经也是一个热血青年,据说抗战期间还打过游击。后来不知怎么就稀里糊涂的加入了中统。由于没什么血债,所以人民政府也没有过多的难为他。对于这一点老先生还是很佩服共产党的明察秋毫的。他也常常感叹、痛骂国民党的高层的腐败。在他看来,如果不是腐败,这江山的易主也没有那么容易。老先生给我讲的许多旧事、典故随着时光的流失都已渐渐淡忘了,唯一让我记忆犹新的就是他对于堕民老嫚的诠释。
小时候常常听大人们把那些油嘴滑舌、巧舌如簧的人比做堕民老嫚,说那些人的嘴巴是老嫚嘴,可以说的“火腿会走,白鲞会游”,很厉害的。后来也知道了过去我们这座小城里确实有从事这些个行当的,那些个专门在办红白喜事的人家里上下帮忙,能够吹吹打打、拉拉唱唱的是堕民,多为男性;而在农闲季节走村串户,用三寸不烂之舌说动双方,结成亲家的职业媒婆,就是老嫚。
老先生给我讲过一个老嫚说媒的故事:说的是老底子的辰光,有户人家的小倌宁(注1)是个驼背,另外还有一个地方呢则有一户人家的女儿天生缺齿隆(注2)。春去秋来年复一年,眼见得各自的孩子一天天长大,终身大事却没着落,两户人家的父母们正挠头呢,老嫚出现了。她向女方介绍小倌宁聪明能干肯吃苦,一天到晚背只镬走四方。女方以为小倌宁是干修缸补镬的行当,也没在意;向男方介绍女孩时则说,驮姑娘皮肤雪白,身材高挑,生她的时候多出一路风,男方也没去注意多出一路风是什么意思。双方光听得对方条件如此如此好,很是满意,就答允了这门亲事。直到大婚那晚,西洋镜戳穿,新人新郎才发现各自对方天生缺陷,双方都责怪老嫚当初没有说灵清情况,闹着退婚退聘礼(自然也包括老嫚的跑腿辛苦钿)。在时候的老嫚不急不躁,慢条斯理的对他们说:我不是话的蛮灵清的嘛,小倌宁一天到晚背只镬,背只镬嘛就是驼背嘛;女方生出来的时候多出一路风,多出一路风嘛就是缺齿隆嘛。是你们事情没搞清楚就同意这门亲事的,怎么现在怨到我头上来了呢?一番话说的双方哑口无言。老嫚见势接着说:奈落(注3)双方都有缺点个,还想别宁家十全十美,奈格(注4)有介个(注5)好事体?依我看呢,奈落酒也办了,客也请了,差不多仍旧做一对恩爱夫妻么算哉。男女双方想想也在理,只好答应。你说这老嫚的嘴巴厉害不厉害?
老先生还对我说过这个堕民老嫚的出典(注6):堕民,方言应该叫驮瓶;老嫚的“嫚”字应该是满族的“满”字。这驮瓶老满是辛亥革命胜利后,满清政府的残兵败将及其家眷被孙中山的国民政府就地限制居住在一个叫“三埭街”(注7)的地方,并规定他们终身不能从事上品气的职业,只能以赶红白喜事、吹拉弹唱、鸡毛换糖、剃头磨刀、修脚擦背、做媒婆等等“下九流”的行业为生。久而久之,就形成了这样一个特殊的群体。到现在我还很清楚的记得老先生说这番话时的神采飞扬,他是很为中山先生的国民政府而感到自豪的。
现今闲来查阅有关资料,方知道这堕民老嫚的出处与老先生的说法有很多出入。但不管如何,我却始终以为陶老先生的堕民老嫚说也应该有它的一定道理。因为这里面有二十几年前一位古稀老人朴素而真实的情感。
注1:小倌宁,越地对男孩的称呼。
注2:缺齿隆,兔唇。
注3:奈落,你们。
注4:奈格,怎么。
注5:介个,这样的。
注6:出典,出处。
注7:三埭街,旧时对小城里的学士街、唐皇街、永福街等三条小巷的总称。